张批帝的女装bro

以娶到张艺兴为毕生目标

我在故宫谈恋爱

壹、桃花源图卷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北京的夏末,像是花子尾巴尖儿上负隅顽抗声嘶力竭的蝉。木器组的主子趴在门口的石阶上,懒懒的甩着麻花色的毛绒尾巴,平房老屋发黄的墙面上光影斑驳,在院子里葱郁的老树沙沙絮语里,不知疲倦地自导自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皮影戏。大刺刺横在路中间当路障的御猫被兔子般提溜到窗台上,那只欢叫不已的蝉掉在坑坑洼洼的砖地上弹了两下。花子离开了冰凉的地面,不满地竖起尾巴朝吴世勋发出喵呜的抱怨。

吴世勋推着哐哐作响的老二八出来,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大锁,红色的漆面脱落了三分之一,锁符已经模糊不清,干燥的漆片黏在了吴世勋汗湿的手指上。例行公事地向安静的院子里嚎了一声“锁门啦”,便落锁,礼成。

“花儿雕得怎么样了?”头发灰白的师父在门外的树荫下扑腾着边角磨出了毛刺的大蒲扇。

“下面的牡丹都刻完了,还剩一点叶子跟鸟儿。”吴世勋掏着包里的工作证,手里的钥匙串铃铛般哗啦作响。

“慢——慢——”师父背着手看着吴世勋毛毛躁躁的动作老神在在地念叨。其他组的老前辈们和师兄师姐推着自行车和小电驴在寿康宫排队打卡下班,吴世勋接上队尾,直愣愣的大高个儿跟标杆似的,书画组的李姐趁着谈天的空档热情地招呼吴世勋:“小吴,我们那边院儿里的杏树结果了,个儿可大了,得空来摘啊。”

“今年的杏儿好,个儿大皮儿黄。”唐师傅用他一贯念诗经宋词的慢悠语调,把着他那辆骑了快四年的二八感叹。一群老师父们从杏儿聊到朱自清,聊到琉璃厂的袁大头,又聊到师兄那位北大文学系毕业的对象。吴世勋心不在焉地挪着步子用工作证扇风,时不时抬头看看头顶北京五点的橘色天光,三两只晚归的燕子飞过,不知道要停在哪根电线上唱歌。

夏天这么热,啥时候到头啊……

打完卡跟师父车都骑到博物院大门口了,吴世勋这才想起来论文要用的专业书忘了拿。在师父“沉心静气”的絮叨里,吴世勋长腿把老式二八蹬出了每小时二十公里的时速。一路飞驰而过难得安静的延禧宫,在无人的走廊里乒铃乓啷七拐八拐,来博物院快三个月,吴世勋还是差点在肉眼所见差别不大的繁复走廊里迷路。拿了两本沉甸甸的书出来正低头锁门,身后突然响起的询问声把吴世勋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大锁差点把脚砸了。

“劳驾——”

“卧槽……”吴世勋有些恼火地拍了两下胸口转身,清瘦的年轻人眉目温润又俊秀,脸上带着歉意的笑,穿着打扮介于游客和大学生之间,三十五六的温度还穿着薄外套登山鞋,手握一副旧报纸仔细包裹的卷轴,整个人凭空误闯入这个故宫时空,这个泛黄初夏。

如果吴世勋认得出来人衣着的外国品牌,或者能敏锐嗅到夹杂在江南湿气里的消毒水,也许他就能准确解释对方身上强烈的格格不入感从何而来。

“——请问这儿的出口往哪儿走啊?”

吴世勋打量对方两眼:“你是游客?这里边可不让随便进啊。”

“文物修复组的?”年轻人笑得亲切,酒窝像含在嘴里的糯米糖,他晃了晃手里的卷轴,发顶肩头落满在故宫的陈酒老坛里发酵了千年的晚霞黄昏。

“我是新来的。”

吴世勋想起前几天隐约听说书画组从西泠印社请了一名造诣颇深的青年才俊,他看了一眼对方胸口晃来晃去的工作证,眉清目秀的白底一寸照下面清清楚楚得写着三个字笔画繁复的字,读起来倒是上口。

张艺兴。

贰、拈花一笑生

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

师父翻看着手里鸟语花香的木雕,脸上没什么表情,吴世勋站在一边偷偷把手心里的带着木屑味儿的湿汗抹到裤缝上,晌午的阳光刺眼得直射在堆满工具物件的玻璃桌案上,蝉鸣在助兴流火的夏风里高歌猛进,吴世勋暴露在阳光直射下的左半边胳膊灼烫得难受,好歹还是忍着没有收回来。

师父终于摘下老花镜,把吴世勋的雕了一星期的功课搁在案上。

“前一阵小李不是让你去拣点杏子吗?”

“啊?”师父的点评文不对题,吴世勋愣了一下,嗓子眼儿里蹦跶的心咕嘟一声落回胃里。

“您想吃啊?”

“我?我不想吃……”师父摆摆手。

“我给您拣点回来。”

师父端起大茶杯呷了口毛尖:“挑点儿硬的。”

“得嘞。”

吴世勋拎了个漆都快要掉光的瓷盆欢天喜地冲出去,又差点误伤门口台阶上把自己融化成一滩水的花子。花子浑身的毛都炸了,喵呜控诉总想谋害御猫的刁民吴世勋,表示并不愿意把九条命分出一条给他。师父把花子唤进屋,抱在怀里边撸边又拿起桌上的木雕又仔细看了看,撸了两分钟怀里这位又惊又气的主子才被哄开心。

“这小子……”

这瓷盆光从破破烂烂的外表看也有些年头,吴世勋来木器组之前就一直被搁在角落里,盆底有个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的字样,估计是什么“红日制造厂”之类的东西。有一次博物院大扫除师父也没舍得扔,吴世勋也就见师兄用它给院子里的西红柿浇过水,其实他凭借自己对其质地形状的观察怀疑,这个古董在上世纪被人作夜壶用过,不过他自己也没当真,毕竟待会还要用它装杏子。

吴世勋跨进书画组的院子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大背心人字拖还带个小破饭盆的画风有点不太对,特别是在看见屋里张艺兴正全神贯注扣画心的时候。

和木器组室内温度要将就文物不同,书画组的工作间里现代器械要多一些,屋内冷气开的很足,清洗过的墨宝卷幅气势恢宏地铺展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张艺兴正试图把一张白宣叠在水汽十足的文物上,拿捏纸角的手背上有抽条竹节般纤细柔韧的骨相,动作轻柔又流畅,手里的宣纸像一团南方山野间的云雾,又像是从姑娘的嫁衣裙裾上裁下白纱,服帖温顺地贴合墨宝的一侧,墨香诗意溶解在那人沉静专注的眸色里,手中的宣纸借助水分子的粘性徐徐铺展,最终和价值连城的墨宝天衣无缝地肌肤相亲,而穿越百年的墨中仙竟甘愿沦为痴情的艳鬼,被指点江山的文曲星封死在白若生宣的胳膊上,缱绻流转成瑰丽繁复的花色。

不动声色,艳影惊鸿,一招一式,云雨山河。

吴世勋站在二十三度的冷气里酣畅淋漓地几乎痉挛。

“哟!小吴来啦。”

李姐抱着两根檀木画轴走进院子,张艺兴抬头,两人的视线相撞的一刻,沉甸甸的金色果实正从枝头坠落,屋檐上惹锈的风铃清脆作响。

“来啦。”

张艺兴用毛巾擦着手,熟稔地收敛了风林雨木的气场,这个人又变回了前几天迷路的迷糊青年,笑的礼貌又亲切。

“杵这儿干嘛啊,屋里头凉快。”吴世勋后知后觉地赶紧让道儿,顶着一张厚脸皮子耳尖发红地应承着李姐爽朗的调笑:“还带个盆儿啊,讲究。”

“那可不,不整出个架势都不好意思来跟您讨嘴。”吴世勋把瓷盆敲得啪啪响,张艺兴把一袋子还沾着湿土落叶的新鲜杏子提出来给吴世勋挑:“今儿刚打下来的,管够。”

“这是新来的小张,留学刚回来的高材生,我们书画组的宝贝儿。”李姐主动介绍,张艺兴笑了笑:“高材生不敢当,就是个出口转内销的。”

“厉害啊哥们儿,什么专业啊?”吴世勋捏着手里青色的果子,咚咚地往瓷盆里扔,张艺兴拿起桌上的画轴掂量了两下,指骨修长,肌理匀称,图谋不轨地在交错的木纹里偷香。

“文博。”乌木在素白的掌心里敲了三下,张艺兴礼尚往来地反问,“你呢?”

“材料。”吴世勋摸摸鼻子嘀咕,“刚开始我在综合工艺待着,后来院长说我个儿高,适合搬木头,就让我师父给收了。”

“木器组啊,挺好,心静。”张艺兴笑了笑,拣了两个青绿的果子扔到盆里,“要硬的?”

“嗯,我师父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爱吃酸的。”吴世勋埋头胡乱扒拉,偷看青黄斑斓的杏子从那双在纸墨书画上点绛唇的指缝间欢天喜地的翻腾。

“你也爱吃酸的?”

“我吃不了,我可没有师父那么好的牙口。”

张艺兴抬手扔了两个熟透泛红颜色讨喜的果子进来,吴世勋一抬头,就慌不择路地撞进对方亲昵带笑的目光,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同谋,想揭裱般轻轻掀开那层温文尔雅的保护膜,一窥那随着时间馥郁连城的性子。

“意行到南园,杏子半红碧。”

咚——芒种的阑珊诗意,化作酸甜涩口的果实,坠入吴世勋仓皇应接的心窝里。

叁、洛神赋

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张艺兴!怎么着,这三十八度大中午的把我叫过来。”

吴世勋裹着一身熊熊燃烧的流火热汗一头冲进书画组的工作间,张艺兴倒悠哉坐拥着二十一度的宜人温度,恃宠而骄地裹着灰色的春装外套,指缝里夹了三四支细长的揭裱工具,看见满头大汗的吴世勋,示意他自己拿旁边盘子里切好的西瓜吃。

“我的个老天爷,你们书画组不愧是整个文修环境最好的地方,这冷气开的,还整个外套穿。”吴世勋毫不客气地咔咔两大块瓜下肚,五脏六腑里喷火的暑气才消了一些,在水槽边冲了胳膊洗了把脸,身上的老北京大背心就湿了一大块。

“我要刻个章。”张艺兴把抽纸递过去,吴世勋抓了一团纸巾胡乱在脸上和手里擦着:“你们最近修什么啊还刻章?”

“兰亭集序,十月跟你们的流云槎一起出展。”张艺兴把彩印的章面给吴世勋看,“要补个章,项元汴印,瘦金,木头别太硬,吃点墨最好。”

“行啊留学生,还会刻章?”吴世勋把手在大裤衩上蹭了两下接过A4纸,张艺兴按着界尺,切板在脆化的绢本上分毫慎行。

“小时候跟家里长辈学着玩,照猫画虎还行。”

吴世勋抱着手伸长脖子靠过去,这个人做事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比周围冷半度的降噪气场,举止尽是举重若轻的沉稳,眼神坚定又专注,连吐息都极轻,吴世勋觉得就算在他的鼻尖放一根羽毛也能岿然不动。

“劳驾,借个光。”

张艺兴抬头笑笑,吴世勋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让出身后的亮堂,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工作台边的纸盒药瓶,吴世勋手忙脚乱地一边捡一边暗自庆幸不是什么易碎物件,张艺兴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让吴世勋把药瓶子扔抽屉里。

“你们木器组最近不忙?听李姐说根块断了一截,修得怎么样啊?”

“不清楚,我师父还天天让我搁那儿雕东西呢,上次才雕完一块鸟语花香,这次又让我雕个菩萨。”吴世勋随手翻着乱七八糟堆在一边的拓样,张艺兴小心地把薄如羽翼的绢本揭起一点,把排笔搁置在覆画上:“你师父这是让你磨性子。”

“自打我来这儿他老人家就天天让我雕虫鱼鸟兽的,我这性子估计再练个几十年雕出个大自然也就这样儿了。”吴世勋一张一张翻着手里颜筋柳骨的蝇头小楷,皱着眉磕磕绊绊地念叨,“……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嘶。”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诘屈聱牙的诗句在那人口中如数家珍,张艺兴揭下的风化得脆如蝉壳的裱褙,水墨丹青像终被掀起盖头的新娘,无数的光尘飞舞在窗外梧桐的横斜疏影里,像一个迟到百年的吻,最终安然降落在残妆斑驳的眉蛾螓首之上。

“齐活儿。”

绝了,吴世勋心想。

平日里唐师傅絮絮叨叨催人烦困的诗句,被那人用磨砂质感的声音念出来,竟让他感觉浑身有细微的电流游蹿,字里行间都是免于矫情的浪漫。

吴世勋捏着手里的半张洛神赋,看着自成风景而不知的家伙兀自欣赏他的成果,那含情的眉宇眼睫,温柔又热烈,如同迎娶莲步轻移,寤寐思服的女孩。

吴世勋几乎就要以为心里那一闪而过的酸涩就是嫉妒。

他嫉妒王羲之,也嫉妒洛神赋。

肆、宋御仙音烛

月华西转星河澹,犹有香车取次行

“小吴吧,哪儿都好,模样周正,脑瓜子机灵,吃苦耐劳,个儿还高,就是缺那么点儿悟性。”

张艺兴闭了闭略微酸涩的眼睛,转身看着一上午忙得连轴转嘴也绝不闲着的李姐笑:“悟性这东西也难说,我看世勋多磨个两年也行。”

“干我们这行一要耐性,二要悟性,耐性磨个几年谁都有,悟性这东西就是师傅带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李姐盯着扫描仪上的画像咂嘴,“当时想进木器组的光北大高材生就有六个,结果这樊师父愣是一个没要,从综工把小吴挑去了。我们当时都挺纳闷儿,说句实在话,光是看耐性,小吴那大个子也不像是个坐得住的主儿,樊师父说他当时就看这大小伙大中午的蹲院儿里调猪血漆,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

“不是吧……”张艺兴乐了,脑子里都是吴世勋满头大汗苦大仇深的模样,“那是挺有耐性的,我一闻那味儿就难受。”

“可不是嘛。”

张艺兴揉着食指关节处新长的薄茧,吴世勋前几天送来的樟木还剩下一些边角,他拨弄着印台,琢磨将就那半截木料再刻个小章。兰亭集序修修补补了快两个月,家里从杭州打了好几次电话,老妈一天刷三次天气预报,一看北京天阴,就视频叮嘱他防霾,工作间的抽屉里都有一打老妈寄过来的pm2.5专用口罩。

“诶,小张,今儿维生素吃了吗?”李姐抱着几尺白纱,一条腿儿都跨出门槛了,手里的刻刀卡在横撇竖直里,张艺兴抬头冲此刻特别像自家老妈的李姐露出宽心的笑:“记着呐,放心吧您嘞。”

“那行,屋里温度太低就调高点儿啊。”

李姐风风火火地抱着一团轻飘飘的白云前脚刚走,张艺兴就无奈的拍了拍健忘的脑袋,打开抽屉摸出还剩三分之一的药瓶子,杯子里的凉白开是酷暑里的琼浆玉露,张艺兴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兑了半杯温水把药吃了。

“——锁门啦!”

“来了来了!”

张艺兴踩着吴世勋例行公事的大嗓门从拉了一半的门栓缝里挤出来。吴世勋一边锁门一边瞅着张艺兴脑门上的汗问:“怎么了,今天匆匆忙忙的。”

“我车胎爆了,搞了半天。”张艺兴擦着脸上的汗,身上的薄外套前襟大开,袖子撸到手肘,雪一样的胳膊纤细,骨骼修长,开诚布公地接受吴世勋欲盖弥彰的探究。

………他怎么这么白啊?

吴世勋落了第二道锁。

“你车胎咋爆了啊?”

“轧玻璃渣了。”

吴世勋推着叮铃哐当的老二八,张艺兴走了几步,绕到他的左边,“明儿我赶早找个地方补胎。”

“那你今天咋回啊?坐地铁啊?”

“啊,对啊。”

“这个点儿坐地铁?找死呢?”

“诶,”张艺兴乐了,“怎么说话呢!”

“用嘴说啊。”吴世勋长腿一跨,坐垫离屁股的距离还挺宽裕,“上来,我送你两站路。”

“顺路吗你?”张艺兴犹疑地估测了一下眼前这辆老二八的承重力,“这车载得动我们两个人吗……”

“赶紧的,留洋研究生话怎么这么多,”张艺兴对自己座驾的质疑让吴世勋恨不得峙天对地,“我上次还用它驮过菩萨呢!怎么,你比人菩萨还精贵啊?”

“诶哟,不敢不敢。”张艺兴被吴世勋噼里啪啦的一通怼也乐呵呵的,动作略微生疏的以中学毕业后就没再启用过的姿势跨坐上不太舒适的后座,二八年久缺油的老骨头吱呀作响,好歹经受住了两个年轻力壮的重量。

“坐稳了啊。”

“好嘞。”张艺兴乐呵呵地扶着坐垫边儿,“嘚儿驾!”

“嘿!”吴世勋笑骂了一句,“你再驾一声?”

“走咯!”

后座多了一百好几十斤的重量不是开玩笑的,吴世勋吭哧吭哧蹬着踏板,二八任劳任怨得载着俩祖宗驶过闭馆的太和殿,张艺兴没几两肉的屁股被坑洼的石路和支棱的钢条硌得吞声忍泪。平时里被天南海北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琼楼玉宇,此刻倒是少了作为热门景点的世俗烟火气,庄严肃穆地披戴斜晖,让人望而生畏的金水桥显出一点儿白玉阶的质感,华夏千百年浮世皇权的至高象征,在两个汗流浃背的青年眼前如同灯会上的走马灯,天空里展翅盘旋的鸽群带着让所有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小孩无比熟悉的哨声,时间在鸽铃里悄然绵延,霞明玉映对众生一视同仁,在天的先灵赐福,黄昏滚烫的粉末落了两人满身。

血液被烧灼得沸腾,张艺兴攥紧包裹在指茧里的关节,细密的骨痛让他天马行空地想到容嬷嬷的针。

他兀自笑起来。

——除了要命的雾霾,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

陈旧,破败,拥挤,又辉煌。

“走东交民巷?”

吴世勋侧过脸,眉宇鼻峰闪闪发光。

“走东交民巷。”

——人间?

——人间。

伍、仙鹤时乐钟

鼓钟将将,淮谁汤汤,忧心且伤

除了午门前遛鸟打拳的老大爷们,吴世勋可能是唯一一个在紫禁城的红墙飞檐里,穿背心踩拖鞋的人。

唐师傅有言——衣冠不整,不成体统。

吴世勋受不住热,气温一上三十,他就非得把两条膀子晾出来,夏天的时候满头大汗地摇着师父的老蒲扇在每个组的院儿里晃来晃去,连院长都笑他这老气横秋的架势,就差盘钢珠吸紫砂壶了。

八月的秋老虎占山为王,让吴世勋抓耳挠腮了大半年的毕业论文终于在汇集了博物院各路前辈大神的智慧结晶中顺利过审。午休的时候,吴世勋蹬着那辆自从接受了两百七八十斤的考验后越发叮咚作响的二八出去,非常土豪地提了一塑料袋的雪糕汽水儿回来挨院儿请客。今天钟表组的工作任务提前完成,精妙绝伦的机械古董对老师傅们不算什么新鲜物件儿,但老院儿的葡萄藤下还是站无虚席,师兄师姐们一饱眼福,老师傅们捧场助兴。张艺兴站在阴凉下和唐师傅谈天,徐徐火风偷渡来竹林七贤的只字片语。

“唐师傅,吃个雪糕消消暑。”

“哟,都什么味儿啊?”唐师傅年近七十仙风道骨,手里扑棱的水墨折扇比自家师父不知道讲究多少倍,吴世勋乐呵呵地把袋子提过去给唐师傅看,张艺兴在一旁亮着酒窝笑。

“什么巧克力红豆绿豆的,您自个儿挑。”

“这里边儿哪个不甜啊?”

吴世勋愣了:“都甜啊。”

“那算了,回头糖尿病该折腾我了。”唐师傅老神在在地摆手,转向张艺兴,“艺兴啊,你来挑。”

那人的名字被终年吟诗作对的唐师傅叫出了一种慈祥又老气横秋的感觉,吴世勋压住不听使唤的嘴角,张艺兴往袋子里看了半天。

“这里面哪个最甜啊?”

“嘿!都甜啊。”

“那我还是不吃了,”张艺兴的酒窝招摇过市,“怕牙疼。”

吴世勋砸嘴叉腰有点想打人:“您二位溜我呢是吧?”

屋里头传来叮咚清脆的八音盒旋律,张艺兴推着叼雪糕的吴世勋凑到门口,百年前万国来朝的盛景被巧夺天工的浓缩在宫廷钟表的方寸景观里,无数的黄粱兰柯以壮志热血祭奠伟大皇朝的兴衰,王师傅侧耳聆听在他手中涅槃的美梦,只有这位造梦师能听懂其中的国仇家恨,儿女情长。

不是在丈量,她就是时间。

文物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他是前朝光阴的投影,摧枯拉朽的物质只是悲悯众生的具象,博物馆里静默陈列的文物是回望观者的深渊之眼,外行看颜色模样,而内行看里头的精魂。

他们在嬉笑怒骂,在击筑悲歌。

他们在痛斥现世的浮躁,垂泪历史的荒唐。

“诶,你知道吗?”张艺兴用胳膊肘捅了捅吴世勋,身上有招惹过黄果兰的蛛丝马迹,他微微靠过来一点,眼眸清澈,神色隐秘,要和吴世勋分享一个星河叆叇的伟大秘密。

“——木头里面也有声音。”

——木头里面也有声音?

这是哪门子西洋文学?

难道社会主义留学硕士也信聊斋那套玄学?

角落里的旧风扇和院里的金刚鹦鹉不知疲倦地上演夺命二重奏,吴世勋把昏昏欲睡的脑袋搁在雕了一半的喜鹊木雕上,刻了一个多月的菩萨被师父嫌弃四不像,原模原样的给拒签退回。

“慢。”

师父那把坠红缨的戒尺像是蕴含某种隐晦的点化,在吴世勋的肩头轻敲三下,老爷子不厌其烦的耐心,有时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截他山之石也雕不动的烂木头。

——慢。

沾满木屑的手机安静轰鸣,吴世勋满脑子昏沉的睡意在看到消息框后荡然无存。

from 张艺兴:

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方便借书吗?

……啧这人,不方便借书那还叫图书馆吗?

“——你也不嫌脑袋硌得慌。”师父给院里的西红柿浇完水进屋,吴世勋眼珠子跟着师父咕噜转:“我这是听声儿感悟呢。”

“哟,”师父一听乐了,戴上老花镜瞅他两眼,“听出个什么名堂啊?”

我想听听你的心,是不是万物生长?

我想借你的眼,是不是岁月静好,灯火阑珊?

我想摸一摸你修过的水墨,想听一听你口中的蒹葭白露,在水一方。

我认真,仔细,耐心地听,木仙是不是就会如实交代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

吴世勋咧嘴向师父露出欠嗖嗖的笑。

“说师娘晚上做红烧肉呢。”

陆、蓬莱纹镜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吴世勋的学校离博物院有两小时的车程,周末他还特意定了个五点半的闹钟,手忙脚乱赶到车站的时候,张艺兴已经提着豆浆和煎饼果子等他了。进站的时候张艺兴走的快了点,刷了卡见吴世勋没跟上来,一回头就看见不小心公交卡余额为负的男孩被站台工作人员提溜到一边问话,不然张艺兴憋着笑赶紧过去帮吴世勋把钱充上,领着可怜兮兮的弟弟上了地铁,张艺兴从西单笑到海淀,啃着救命恩人煎饼果子的吴世勋吃人嘴短敢怒不敢言,一路催眠自己一巴掌下去这白切鸡就直接变成鸡肉粉了使不得使不得。

周末的大学校园全中国都一个样儿,这所上世纪文人雅士云集的学校校史悠久,馆藏数量可观,吴世勋作为这所以文科见长的大学中为数不多的理科生,除了期末考和写论文,平时图书馆绝对不是他会出现的地方。张艺兴倒很喜欢,从刷卡进门就只顾着跑来跑去找书看,把一进门就打了十多个哈欠的吴世勋晾在一边。

对史书资料不感兴趣,吴世勋晃悠到书架另一边找小说看,刚拿了一本《我是个算命先生》翻了几页,肩膀就被重重的拍了一下。

“哟!世勋!你论文也没过啊!”室友朴灿烈惊喜的大脸盘子自带烟熏眼妆,浑身上下都是熬夜赶论文的颓丧后遗症,吴世勋不屑地瞅他一眼:“我天天跟故宫博物院的大佬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区区论文算什么……”

“诶你不是理科生嘛!”看着吴世勋的嘚瑟劲儿朴灿烈也是相当不信邪,“搞文物能跟材料扯上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吧,古字画为什么能保存这么久?木器怎么防腐?青铜器用啥去锈最稳定?那古琴,瑟啥的,用啥打底补漆?懂吗你?学问知道吗?”吴世勋摇头晃脑地抖肩,显摆得让朴灿烈恨不得把手里板砖厚的《材料科学与工程》拍他脸上。

“那你来图书馆干嘛啊?玷污学习圣地的空气啊?”

“我这不是,陪别人来吗。”吴世勋从书架的空隙里看了对面眉目低垂的张艺兴一眼,朴灿烈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

“诶哟喂谁啊这是?”

吴世勋被朴灿烈阴阳怪气的调调骚得耳尖红,火气上头,嗓门一个没控制住,安静的图书馆里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你爸爸!”

对面的人在熹微晨光里抬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茫然的眸色只若初见。

吴世勋恨不得钻个五层楼的大洞跳下去。

张艺兴跟朴灿烈居然意外地聊的来,出了图书馆去校南门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在天南海北的说个不停,朴灿烈听说张艺兴在修补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搬出了他高中时候看了两期的百家讲坛,走到车站相见恨晚的两个人已经互加了微信。等车的空当儿朴灿烈打了个电话,在路口的红绿灯送走了三波人潮后,瘦削漂亮的男孩抓着书包带跑过来。

“下课啦?”朴灿烈笑着接过男孩的书包甩到肩上,目光柔和又慈爱,活像接孩子放学的家长。男孩像瓷娃娃,亲昵地拽朴灿烈的胳膊:“老师今天提前放了十分钟。”

“这是我朋友,边伯贤。”朴灿烈向张艺兴介绍完,拍了拍男孩男孩的肩,“叫艺兴哥吧?”

“艺兴哥。”边伯贤笑的羞涩又乖巧,张艺兴摆摆手:“随意就好,叫我名字就行。”

“行了,我带伯贤去吃饭了,难得在学校遇到,什么时候哥几个聚一聚啊。”朴灿烈揽过吴世勋的肩拍了拍,跟张艺兴打了个招呼,拉着蹦蹦跳跳的男孩走了。张艺兴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狐疑发问:“那是他同学?”

“啊,不是,他俩都不在一个学区,伯贤在这边补课,朴灿烈周末就接他一起吃饭什么的。”

“哦。”张艺兴点点头,“所以,他们就是朋友?”

吴世勋愣了一下,眼神带了一点察言观色的小心翼翼:“……对。”

“好朋友。”吴世勋摸摸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

张艺兴露出的酒窝像是给惊魂不定的吴世勋喂了一口安神的薄荷糖。

“挺好的。”

……啧,这个人。

吴世勋偷偷把手心里的汗擦到裤缝里。

——好什么好啊就说好……你知道我说的好朋友什么意思吗?

“你回家?”张艺兴晃着袋子里用吴世勋的卡借来的书,吴世勋嘴边的“回”字在瞄到对面的甜品店小黑板上加粗的“情人节半价优惠”后打了个险象环生的急弯。

——卧槽!今儿可是情人节啊!

吴世勋你清醒一点!不能把人就这么放跑了!

“……那什么,”吴世勋摸了摸鼻子横冲直撞地发出邀请,“要不我们去看电影?”

“看什么?”突如其来的邀约让张艺兴有点没反应过来,面对自己逞一时之快的大嘴巴子,吴世勋不太够用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之前木器组的师姐发誓死也不看的电影名。

“巨,巨齿鲨?”

柒、妇好方斝

朝如青丝暮成雪

全世界的灾难片套路基本一个样儿,无非人类作死,怪物吃人,怪物作死,人杀怪物,完了以后还给你来个怪物没死的大彩蛋,美其名曰留下悬念耐人寻味。

我就一呸我告你!

还不如去看隔壁场的黄渤吃鱼呢!

出了影院,张艺兴这厮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吓着啦?”

“就这?我能被吓到?”后背冷汗还没干透的人相当不屑。

“那你刚才叫那么大声?”

“那是旁边人的高跟鞋踩我脚了!”

“哦。”

张艺兴非常给面子的没有再纠结邻座的大爷为什么会穿高跟鞋的问题,吴世勋偷瞄着张艺兴抖得大有山崩地裂之势的肩膀,恼羞成怒地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你乐啥?你一天到晚的傻乐啥啊?”

识时务的俊杰秒怂:“我错了我错了我怕行了吧刚才那声我叫的……”

这一天身心俱疲的副作用都反馈到胃上,叫嚣着夜生活刚开始的吴世勋拉着张艺兴到簋街吃宵夜,北京著名的小吃街热闹非凡,串串的竹签和蚊子瓶盖儿齐飞,十里大红灯笼映着整条街有过年的喜庆。张艺兴跟在轻车熟路的吴世勋后面踢倒了无数的空酒瓶,最后两人见缝插针地坐到了一家烧烤店外面。吴世勋猪大肠牛羊肉鸡柳烤翅之类的油腻荤腥点了一大堆,张艺兴扫了眼菜单,就只加了一碗清汤挂面。

“别介啊,我请客。”吴世勋还是第一次看见来烧烤店宵夜吃面条的,张艺兴还是云淡风轻的笑:“你吃你的,我肠胃不太好,随便吃点就行。”

“你胃病啊?”吴世勋往杯子里倒冰啤酒的动作一顿。

“有点肠炎。”张艺兴主动接过吴世勋倒了一半的酒,还没忘在桌面上扣手回礼。

“你不吃辣?”

张艺兴笑着默认。

“也不喝酒?”

“唉……一杯倒。”

“不是吧……”吴世勋惊讶于自己竟高估了张艺兴夏天裹外套的病弱体质,吴世勋原本还当喝酒撸串人生快事,结果没成想人家一口都不能吃。

“那……要不我们换一家?”

“诶哟别别别,”张艺兴一把拉住要站起来的人,“人老板都烤上了,还能拍屁股就走啊。”

“那内什么……”吴世勋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看手里的冰镇汽水儿,“可乐能喝吗?”

把面前愣头愣脑的家伙还不懂怎样隐藏的情绪尽数看在眼里,张艺兴捏了捏口袋里的药瓶子,自我保护的理智和让对方失望的不忍同时冲撞在掌心。

“喝。”

他笑着接过在对方炙热掌心里蒙上水雾的饮料,酌了一口这一年多让他望而却步的甜蜜试剂,二氧化碳和碳水化合物同时在舌尖上发生化学反应,油腻和辛辣在味蕾上噼里啪啦的炸开名为凡尘的花火。

他恍惚想起十三个月前病房里规律作响的监护仪,味道古怪的呼吸器,阴魂不散的消毒水,胸腔里烂成破风箱的肺叶。

在与世隔绝的无菌仓里长眠刚醒,他差点忘了,他不是怕死,是想活。

为了冷热交替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喷嚏,为了在火锅白烟里悠悠晃荡的红灯笼,为了东直门外的一串烤大腰子,为了羊蝎子油花里的腥膻,为了在酒仙桥的垃圾堆旁败落的晚香玉。

为了一个笨拙渴望和自己以心交心的男孩。

你得活着,张艺兴。

你得去活。

捌、兰亭集序

思公子兮未敢言

“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学校医学系的学姐?”

吴世勋直觉张艺兴有病。

不是脑子,是身体,而且可能还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你要干嘛?”朴灿烈警惕地回答,“别想告诉伯贤威胁我啊我告诉你!”

“你一天到晚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你就说到底认不认识吧。”

“是知道一个,就见过几次面,也不算太熟……”朴灿烈那边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一停,“怎么了?”

“你帮我问个药。”

“什么药啊?”

“叫什么盐酸……什么尼什么片的……”吴世勋绞尽脑汁地回想那几个在视线里一闪而过的字,“盐酸埃什么尼片。”

朴灿烈那头静了好一会,估计是愣了:“你连药名儿都记不住啊?”

“我就扫了一眼没仔细看。”

“干嘛啊这是?”朴灿烈懒兮兮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病啦?别告诉我你得绝症了啊!”

“去你大爷的!”

十月故宫博物院的出展文物们已经全部修缮完毕,在木器组寄宿了小半年的流云槎被送走的那天,师父把埋头雕东西的吴世勋叫过去,指指桌上的棱角齐整流云槎。

“来跟老伙计道个别。”

吴世勋懵了一会,心想我是鞠个躬还是敬个礼呢,比划了半天,最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光滑的枝丫,附身把耳朵贴在漫卷涌动的祥云上。

“——慢。”

拂面的清风,从师父的蒲扇里徐徐而来。

师父,对不起。

除了满脑子他的名字,我什么都听不到。

吴世勋的手指轻轻划过“贯月挂星来”的题诗,颓唐地绞在一起。

对不起。

十月上旬的文物展顺利进行,文物修复组的工作人员们自然也要一睹在自己手中焕然一新的国宝芳容。刚开始几个年轻的师兄师姐们还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逛着逛着最后就剩下吴世勋和张艺兴了。两人挨个欣赏了橱窗里端庄典雅的老朋友们,走到书画厅,28行,324字的兰亭集序自然被安然放置在整个展区C位,吴世勋心无旁骛地在墨宝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三遍,张艺兴向一旁被来回晃悠的一米八几搞得观赏体验不佳的大爷大妈们歉意一笑,把吴世勋拽到一边。

“干嘛呢,当展模啊你?”

吴世勋摸了摸鼻子,眼神还黏在书法上:“……你那个什么印章在哪儿啊?”

张艺兴看着表情有些羞赧的吴世勋直笑,把他拉到展台左边,伸手指了指两列隽秀行书之间的一枚方正红印。

“这儿呢。”

吴世勋皱眉仔细看了半深不浅的印章半天:“你这章补得也太自然了……”

“好着呢。”张艺兴的笑意里难得带了点自豪,“你找了老半天也没看出来,火候就算是到了。”

“……你啥时候走啊?”纠结了半天该在什么样的时机,以怎样故作轻松的语气问出这个扰得自己心神不宁的问题,吴世勋最后还是选择了男人间直截了当的方式。

“嗯……再待一个多星期吧。”张艺兴被那边清明上河图迷得神魂颠倒的目光终于施舍了一分到吴世勋身上。

“来杭州玩啊,我请你吃西湖边上的豆腐脑。”

吴世勋突然很无力。

他在惴惴不安地估量两人所剩无几的朝夕,而对方还在没心没肺地念叨他那碗西湖边的豆腐脑。从来都是心大如坑,直来直去的性子,什么时候因为一个人,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这么别扭过?

可是——

“……好。”

行吧行吧,怕了你了。

玖、 青金石螭钮方印

月明满地相思

from朴灿烈 :

你上次问的药是不是叫盐酸埃克替尼片?

学姐跟我说是防肺癌复发的。

——啪嗒。

手里的筷子掉到桌上。

吴世勋那一天都拿不稳东西。

博物院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一星期,吴世勋被各种户口迁移搬宿舍毕业答辩之类的事情搞得晕头转向。等终于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一屁股坐下时他才突然大梦初醒。

要毕业了。

以后必须要做大人了。

吴世勋今年二十二,离成年的里程碑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可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长大,他还是那个穿着肥大校服灰头土脸的男孩,还是那个觉得抽烟很酷鸣人很帅的男孩,可是转眼,他就不得不被推搡着,步入那个名之为成年人的世界,那个世界屹立着条条框框的钢筋丛林,把浓烈的颜色一股脑儿掉进绝不出错的黑,柔软的内里必须被锁进不见天日的盒子,它要掰开所有人的嘴,把带刺的生存法则灌到一个个还未发育完全的胃里。

太突然了。

他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大人。

他甚至还没学会怎样去爱。

作恶的秋老虎终于在香山漫天的红叶中奄奄一息,在逐渐降低的气温,和一去不复返的太平洋季风作用下,雾霾来了。

举行毕业典礼的当天,吴世勋睡眼惺忪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以为手机“北京多云转晴,二十五度”的天气预报又开始坑蒙拐骗,直到和朴灿烈走出宿舍楼,吴世勋才反应过来,北京城又在臭名远扬的毒霾里沦陷了。

……我的个老天爷。

……那人不会直接被熏得休克昏迷吧?

这几天让他病毒般避之不及的名字又猝不及防地闯进脑袋里,吴世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距离那人一个多星期的暂留计划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人家说不定早就回花红柳绿的杭州,喝他的豆腐脑去了。

在礼堂半梦半醒的片刻吴世勋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朴灿烈提神醒脑的一巴掌就呼到了后脑勺上,吴世勋懵懵懂懂地提溜着别人到腿他到腚的学士服上了台,在辅导员死亡凝视的授意下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儿,结果做梦般在朴灿烈后面三排的位置上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一张脸。

——或者准确的说,是在黑色口罩湿漉刘海间,一双把吴世勋狠狠贯穿,凌迟在台上的眼睛。

仿佛电影里最庸俗的“一眼万年”特效加成,台下幢幢人影都成了虚化的背景,两百度近视的眼睛如同精密变焦的镜头,把十米开外的一颦一笑都如饥似渴地捕捉到大脑上皮层里。

吴世勋甚至忘了看一眼大红本上到底是什么奖。

金蝉脱壳的身体呆愣地杵在台上,而身负他七魂六魄的人,和众人一同起身,怀抱着天竺葵和风信子为他鼓掌。

男孩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啥好啊?这雾霾天儿的……”

吴世勋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伞靠过去一些,裹挟了一身潮湿秋雨的人仗着口罩护体,把白茫茫的烟霾当做了诗情画意的江南烟雨。

“哪里不好,我们世勋可是优秀毕业生啊。”

在对方欣慰的微妙笑意里,吴世勋粗暴强压耳尖的那点灼热,扯着大嗓门嚷嚷:“你说说你,这一天到晚的烦不烦?下雨也不带伞,你不是说过一星期就走吗?赶上雾霾了吧?”

“灿烈说你们今天毕业典礼,别人都是七大姑八大姨,就你一个惨兮兮的没人给你拍照送花,我不就过来给你捧场子了吗。”

我去!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这么亲开始名不带姓了?!

——行,朴灿烈,你个狐狸眼牛逼,回头我就把你手机里跟什么医学院商院外院法院艺院的学姐微信聊天记录全部打包发给你家伯贤!外加一个扣扣小号豪华尊享套餐!

“诶世勋,我送你个毕业礼物吧?”

张艺兴神神秘秘地从外套口袋里掏了半天,把一小截切磨方正的木头放在吴世勋手里。

“这啥啊?”

“给你刻了个章。”张艺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的你给的料子,也算是借花献佛了吧。”

手里拇指粗细的章面上楷体隽秀端正,一笔一划得刻着自己的名字,可以想象落款于白宣,该是多么漂亮。

吴世勋把带着温热体温的樟木贴在耳旁。

慢——

被戒尺轻敲过的肩头有烧灼的疼痛,倏地,花木疯长,耳边炸出草长莺飞的春天。年轮的啮齿咬合流转,啼血的杜鹃声声嘶鸣。战鼓编钟指引英灵归途,四月芳菲焚烧于狼烟烽火。

而我只听到你。

你隐隐发作的骨痛,你困顿无助的怯弱,你单枪匹马的孤勇,你明月清风的温柔。

除了你,我于这人间耳聪目盲。

“……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那人却兀自微笑,眉宇下依偎一只在吴世勋胃里胡乱振翅的蝴蝶。漫天霾瘴熏得吴世勋鼻根酸涩,眼眶胀痛,他溺水般仓皇伸手,把那只修画刻章的手,连同柔软的指茧一并攥紧。

没有我,谁带你走紫禁城的迷宫?

谁载你于十里长安灯火中逆流?

谁为你的刻刀找一块木头?

谁给你暖针眼没消的手?

我还不想变成大人。

不要被秋天抓走。

“她说——”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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